历史的拐点
大仇得报,但禹依然轻松不起来,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世袭就意味着要把儿子留在身边,把女儿嫁出去,这样做必然要摧毁母系氏族,你能下得了手吗? 此前已经也有很多首领动过世袭的念头,但最后都把这种念头打消了,因为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母系先人。母亲会说:儿子啊,你看我们氏族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以前出过谁谁谁这些大人物,你以后出去在外面不能给我们氏族丢脸啊,要对得起你的氏号。普通老百姓不识字,没有字名,只有音名,但是他们都会写自己的氏号。禹的氏号是他父亲的再婚配偶的,算是他的养母。而禹连自己的母系来源都不知道,他父亲到死也没有告诉他,怕他去认亲滋生事端,也可能是准备晚些时候再说,但因为突然被杀,没来得及告诉他。祭祀的时候,需要呼唤先人的名字或者在祭品上写上氏号,总之要用某种方式把先人的灵魂召过来。而禹连自己的母系来源都不知道,如何祭祀她们呢?他唯一能祭祀的就是自己的父亲,由他领头摧毁母系氏族,似乎没有那种精神负担。尽管如此,到了真正要动手的时候,他还是有些迟疑了,因为世袭的诱惑虽大,但是强行打破人类社会一直延续下来的常规,一段时间的鸡飞狗跳不说,最终把人类社会引向何方,他心里也是完全没底。
世袭谈何容易?干部可以收买过去,但老百姓呢?老百姓自称为民,这是谦词,类似于女子自称为妾,王自称为寡人,你真要把他们当成瞎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自认水平不行,想找一个水平高的人领着他们走,也愿意提供优厚的待遇,前提是你要确实水平高才行。我禹自认有资格当天下的君主,是因为我做出成绩来了,但是我的后代呢?培养一个合格的接班人刻不容缓,必须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来。禹的妻子是涂山女娇,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启。涂山在安徽蚌埠(浙江会稽山一说是越王附会),远离中原,不适合当首都。帝都已经在战争中被摧毁,禹在中原又找了一块地方营造新都,并命名为阳城。其实禹早就劝妻子带孩子过来和他一起生活,但她一直死活不肯走。现在新都已经完工,他又一次回到妻子家,做最后一次努力。
跟我走吧,新都已经完工,到那里,吃穿用住,我都给你全天下最好的。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带带孩子就行了。——禹。
我不走。——妻子的回答非常干脆。
为什么?——禹。
我一个人在外地没有依靠。——她说。
依靠?难道我不能成为你的依靠吗?跟我走吧。——禹的语气近乎哀求。
她冷冷的看了禹一眼,把头扭向一边,再也不说一句话。禹知道她说的只是托辞,真正的原因并没有说出来,就像一位绝世高手遇到不入流的挑战者,漫不经心地回一两招只是给对方点面子,然后就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禹知道他的对手并不是眼前这个女人,而是无形的存在,那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的母亲,她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可以排成一排,一眼也望不到头,这些女人的灵魂牢牢控制着他的妻子。他深知对手的强大,为此特意在妻子家乡,这个山脚下的小小部落,举行了一场全天下所有部落的代表大会,上万个部落首领聚集在一起。他把妻子请上观礼台,和他站在一起接受万民的朝拜。在这次集会上,他还故意把迟到的防风氏首领杀了,这是一个比姚明还高的人,在当地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杀这样的人他只要一句话,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涂山这个地方本来就不适合作为会场,更何况这样的大会其实本无必要,他花了这么大代价,就是做给妻子看的,就是让她感受到他的尊荣与威严,想让她明白,这里的一切她都可以放弃,只要带着孩子跟着他走就行了。但是即使他使出全部力量,依然只是徒劳,不能撼动其分毫。
沉默良久,禹长叹一口气。
既然这样,我们缘分已尽,就此分手吧,但孩子我要带走。 ——禹。
什么?孩子是我的,你不能带走!——她一把抱住孩子,好像突然从绝世高手变回了普通人,露出焦急和惊慌的神色。
天下哪有未成年子女和母亲分离的道理!——焦急和惊慌消失了,她好像又换了一个人,声色严厉,就像母亲在教训闯祸的孩子。
禹无法直视这样的目光,他慢慢低下头,是啊,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转身,心烦意乱地走出了家门,在村口一个人默默伫立良久,最后终于痛苦而无奈地向在旁边等候的卫队长做了一个手势。卫队长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带着几个人冲进女娇家门,把启强行抢了出来,女娇也跟着从家里哭喊着追了出来:
还我孩子!你这个混蛋!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不想走!
母子俩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动了整个部落,人们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惊愕与疑惑写在他们脸上。他们不敢阻拦,因为在禹带来的大队人马面前,一切反抗都没有意义。女娇哭喊着要冲上去夺回孩子,被她的姐妹们拉住,算了,算了,她们安慰道。部落里的人们望着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依稀记得他刚来到部落的时候还是个帅气阳光的小伙子,谁也想不到日后他会成为治水英雄,当他治水归来时,他们簇拥着他欢迎英雄的回归,他是他们的骄傲,也见识了天下部落大会的壮观场面,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老天爷啊,你会原谅我吗?——禹抬头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淮南子》记载有女娇化石,石破生启的神话故事:……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
如果这个故事的寓意是真的,即儿子的抚养权是禹抢夺过来的,儿子从此没有母亲,那么仅凭这一条信息就足以确定中国古代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的转折点在哪里。因为如果让妻子嫁过来连君主都做不到,试问天下还有哪个男人可以做到?愿意和配偶一起私奔的女子凤毛麟角,因为那本身就是作死行为,会受到全社会的排斥。万事开头难,如果当时已经有父系氏族,就说明人们已经开始接受从夫居的婚俗,女娇自然会高高兴兴的带着孩子过来和禹一起生活,哪里用得着抢,最后只能以人伦悲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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