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篇故事,是我已故岳父徐齐邦老先生的遗作。
蚊为媒 徐齐邦 一九七二年春天,市群众艺术馆里发生了一件新闻,绰号“机关枪”的陈雅琴,竟然和绰号“闷翡芦”的石中玉宣布举行结婚典礼,向全馆同志散发喜糖。这太出人意外了,陈雅琴和石中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如同冰炭不投,怎么配起对来的唦? 这天晚上,小陈和小石的新房里热闹非凡,挤满了客人。有人当场提议:“请新郎新娘介绍一下他俩的恋爱经过好不好?” 这时,小陈朝小石笑笑,小石又朝小陈笑笑,结果还是新娘子小陈来得大方,先朝大家一鞠躬,然后指着墙上的一幅画说:“就请大家看一看墙上的这幅画吧!” 这是一幅用五尺宣纸画的国画,背景是两只紧握着的手,正面画着一只身腰有一尺多长的蚊子,身上的斑纹用的是泼墨,嘴部、腿部、翅膀部分,全部用的是工笔,浓淡相衬,粗细对比,真是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左下方盖着两颗显眼的朱红图章:“石中玉”、“陈雅琴”,右上方是画题,写着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蚊为媒。 当然,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石中玉和陈雅琴都是艺术馆里小字号搞美术的,虽然讲起来是一个学校出来的同学,可是小陈好胜心强,生怕小石超过自己,处处想压低他。有一天,大家都在画室里闷头画画,小陈突然心血来潮,随手在一张纸上勾画一只南瓜,扬起来对石中玉说:“小石,看你一天到晚闷住头不吭声,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个对象,怪可怜的!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好不好?罗,就是这个——这叫做‘金娃配银娃,西葫芦配南瓜’。” 石中玉傻愣住两眼,红着脸不作声,引起大家一阵哄堂大笑。接着小石把眉头一皱,提起笔来在一张纸上也画了几笔,举起来,结结巴巴地对陈雅琴说:“我……我也给你介绍一个,就是这个——” 大家一看,原来他画的是一尊大炮,细细一想,噢,明白了,有人提醒说:“对对对,机关枪配大炮,真是再合式也没有了!”这不由得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小陈气得把两只羊角辫子都要翘起来了,怒气冲冲地指着小石说:“你你你,你这个枯了藤、拉了秧、断了根的闷葫芦,给你配个南瓜,还是抬举你的哩!我看你是连南瓜也配不上,只好就是闷葫芦一个!”这么一吵,“闯葫芦”和“机关枪”的绰号就在艺术馆里传开了。从此,小陈更加嫉恨小石。“机关枪”总是经常向“闷葫芦”开火。 谁知鹬蚌相争,正好让渔翁高兴。艺术馆里还有个名叫周而正的,此人肚里是空空的,但是野心却是大大的,面孔是甜甜的,但是手段却是辣辣的。这种人在“文革”期间,顺理成章地做了造反派的头头,自立旗号叫什么“红画笔造反队”。除了把老馆长靠边以外,他还想抓出个把“黑画笔”出来,把自己衬托得更“红”一些。目标先选中了石中玉,他特意在一 间密室里召见了陈雅琴,先夸小陈是“有才有德,有胆有识,女中豪杰,不可多得”。然后就布置她去盯石中玉的梢,侦查石中玉的的行动。“你要知道,石中玉这个逍遥派并不逍遥,他连革命大批判都不参加,整天躲在房间里画呀画呀,不知画些什么黑画,希望你查清它,为革命立功。” 陈雅琴对石中玉虽无好感,但也并无恶意,拿小石开开玩笑,她是肯的,真的派她去进行一场“U2侦察活动”,她又犹豫起来了。这不是“损德害人”吗?不过她出于一种好奇的心理,终于答应去试试看。 在午睡时间,小陈以找小石交换意见为借口,轻轻走进他的房间,看看小石不在,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画夹子,随手翻开一看,啊,是一幅墨迹未干的新画,画面上画着一个青年在伏案凝神绘画,形象分明就是小石自己,迎面画着一枝刺近眉睫的蘸水钢笔,笔杆上写着三个蝇头小楷:“大批判”。背后画着一只长腿、尖嘴的蚊子,正在进行偷袭。画的题名是:“明枪暗箭”!陈雅琴简直被这幅构思新颖、寓意深刻的画迷住了,暗道几个“好”字!这是一幅多么大胆,多么妙绝,多么发人深省的画呀!这时,石中玉的形象,在她眼中不知不觉地起了变化,那一头蓬蓬的黑发,难道不是一种自然美吗?那两道紧锁着的双眉,难道不是说明他善于思索吗?那两片紧紧抿住的嘴唇,难道不是一种毅力的表现吗?…… 这一切,我过去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紧接着她又为小石担心起来,这幅画要是让周而正发现了,那小石不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吗?!她很想小石前来能当面谈谈,可是左等有等也不来,只好留下一张纸条,帮他把门带好,悄悄地走开了。 石小玉回到房间之后,一翻开画夹,只见一张纸条上写着四句小诗:“劝君莫做闷葫芦,暂隐锋芒莫献图,何必自投罗网去,此时难得是糊涂。”下面署“知名不具”。他从笔迹上分辨出这是陈雅琴写下的留言,不由深深感激她的一番好意和忠告,也意识到自己的粗心疏忽,于是赶忙把画卷起来藏好。 周而正紧锣密鼓地催着陈雅琴,要她提供石中玉的所谓“活动材料”,小陈敷衍应付着说:“他不过就是画了些花鸟虫鱼,林木山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名堂。”这当然不能使周而正满意啦,他暗想:反正你和小石两人都是大专生,这“黑画笔”不是他,就是你,二者必居其一。于是又施展了一条诡计,故作正经地布置道:“现在给你和小石一个政治任务,要画一幅‘林副统帅’的肖像,他画还是你画?你们自己去协商吧。” 第二天,小陈和小石在画室里会面了,两人先是相视一笑,然后互相谦让起来。小陈说:“你来画吧。”小石说:“不,在这方面你的基本功比我好,还是你来。”于是小石磨墨,小陈动笔,开始画起来。 这一天的天气特别热,室内象蒸笼一样,陈雅琴只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她那只支撑在桌上的左膀子,像一支刚出水的玉藕在横陈着,石中玉由不得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不打紧,倒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原来小陈的左膀上叮着一只蚊子,上去帮她拍掉吧,不妥当;喊她一声让她自己打掉吧,又怕分她的神。 想来想去,想起一个主意来,抓过一把扇子,向着对过掮风。可是没得用,为什么?这大概是因为:第一,小石生怕煽动画纸,不敢过分用力。第二,那蚊子血还没有吸足,死叮住不放,有点小风也满不在乎。 这才真是“结皱”哩,总不能就眼睁睁地看着蚊子把小陈的血给吃饱喝足呀。一时出于无奈,只好打招呼了:“喂,喂,停一停,注意,左膀上,左膀上!”陈雅琴侧过脸来,看见自己左膀上叮着一只血鼓鼓的蚊子,不由打个哆嗦,跟着那只抓笔的右手一抖,不好!在林彪像的鼻子眼睛上,甩下去一连串的黑墨点子! 几乎就在这同时,窗口有个人影子一闪。谁?除去那个周而正还会有谁?石中玉飞快地从陈雅琴面前一把抢过那张画像来,抓起笔就在右下角写上自己的名字。 “砰”的一声,周而正把门踢开,冲进来就大声吆喝,“好啊!你竟敢侮导伟大的副统帅,罪该万死!”随即喊来两个造反队员,不由分说,就把石中玉押解到专政队去了。 这件事发生得是那么突然,陈雅琴就像是做了一场恶梦!等她清醒过来时,眼泪水花花直淌,马上赶到石中玉那里,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一边求着,要石中玉澄清事实真相,决不能搞张冠李戴。她说:“要坐牢也应该由我姓陈的来坐,怎么能叫你姓石的顶罪呢?!”小石劝小陈道:“你就不要和我争了。你上有多病的老母亲,下有弱小的弟妹,都要靠你一个人拿工资养全家,一人坐牢,拖累全家啊!至于我,是庙门旗杆独一根,关门饿不死小板凳。周而正已经选中了我这个活靶子,犁不到我也要耙到我,总归是逃过初一也逃不了十五。何况当时要不是我喊你一声,也不会惹出这场祸来,祸由我起,牢也当然由我来坐!何必要两败俱伤呢!” 陈雅琴还不死心,又到专政队头头那里去自报案情,可是那头头却偏偏不信,说石中玉是证据确凿,而陈雅琴是口说无凭! 小陈提醒他们,难道就没有注意到那张画像上有一个不合理的现象吗?试问哪个画画的会在“副统帅”的画像上落款签名呢? 那头头却说:“这就更证明石中玉立场反动已发展到了疯狂的地步!” 总之,白纸写上黑字,这就成了铁证,任是斧头也砍不掉了! 陈雅琴要求坐牢坐不成,可是魂却像掉在牢里一样。她回想起过去对石中玉的那一番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真后悔不该无辜地去伤害一颗善良的心!尤其看到他现在竟为自己去顶罪坐牢监,真不知心里是多么内疚,于是经常地去探望,给他送点吃的去,害怕他身体被折磨坏了。 可是小石却总是乐呵呵地憨笑着。对于专政队的那一套,无非就是戴高帽子,黑牌子,游街,批斗,小石也逐渐地习惯了,看穿了,就像演戏的一样,到时间就粉墨登场,不误场次就行,借机会东张张、西望望,看看各种各样人的各种表情,暗暗觉得好笑。可小陈在一旁偷偷看着,心里就象刀割的一样,实在难过,没有哪一场看了不流泪的! 就这样,一直到“九·一三”事件发生,林彪葬身于蒙古温都尔罕,周而正才顺坡下驴,把石中玉从拘留所放了出来。 当天,在陈雅琴的家里,石中玉受到了她全家人的热情接待。小陈笑着对小石说,“我送给你一幅画,如果你同意,就请在上面加个题名,加盖个图章!”小石一看,喜出望外,当即表示同意。这就是他们新房中悬挂着的那一幅《蚊为媒》画的由来。 至于那位周而正后来的下场,可想而知,这里就不罗嗦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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