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年前的磨盘山中行 近40年前,有位专家在首都撰文说,京剧的四平调(即西皮二黄)起源于句容的四平山一带,其中根据之一,是清代中期出版的《扬州画舫录》一书中,明确载着“句容有梆子腔来者”之史料。 我看到这一文章后,为了编写当地的戏曲志,就特地去了一趟。 四平山俗名方山,海拔300多米,自古为句容与金坛两县所共有,山之西的磨盘山与它紧紧相连,但比它矮了不少,因此直到清乾隆年间,县志上也没有它的名字,只是把它当成方山的一个组成部分了。 磨盘山的山顶不知在何时曾经被建过一座古庙,古庙坍圮之后,打山下的远处望去,庙基状似磨盘,山名这才因此而来。 据说这个偌大“磨盘”的“嘴”对着金坛,所以磨出来的“白面”全让金坛给“吃”了,而句容的当地人只能吃点剩下的“麦麸”,因此一直很穷。 方山与磨盘山的周遭当时几无人烟,只是在磨盘山的北山腰有一个属于句容的磨盘村,另外山腰西边还零零落落地住着三四户人家。这里山路崎岖,交通不便,周围多是碗口粗的毛竹林,下午三点许,太阳就被竹林和西山坡遮住,天也就早早地黑了。 上世纪中叶,解放军某部虽然在方山顶建了一个雷达站,但也没多几个战士在山上驻守。我走近那里时,居然在营房边干枯的淌水沟里,看到一条颜色翠绿的竹叶青,那可是条剧毒的蛇呀! 由于人烟稀少,故时有野猪和山兔在草丛中奔来窜往,听说偶尔还有肥鹿与瘦麂在山花里追来逐去。 据《光绪续纂句容县志》载,1905年某日,一条“黑质黄章”的大虫曾经大摇大摆地闯入了山岗之西的某村;另据当地村民、某廖氏老人言之凿凿地说,1935年许,他和几个哥哥在山中还真的打死过一只吊额猛虎! 如果此说是真,那么这或许是江南的最后一只老虎了。 磨盘山中的传奇故事多如山石与竹海。皖南事变后没多时,陈毅就率领着新四军一支队前往茅山开辟抗日革命根据地来了。他们最早的那晚就是在磨盘山里落的脚,事后又在山中的竹海之间建起了兵工厂和伤兵医院…… 山笋从幽深的竹林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野花在弯曲的小道旁晃动碧绿绿的手臂热烈地欢迎着我,这里地处偏僻,客人难得涉足,难怪它们如此多情。 狼嘴里夺肉的土“郎中”他刚从水田里回来,脚都没洗,就把我往屋里请。从墙上悬挂的几面“妙手回春”之类的旌旗上,我获知他叫廖德宝,是位土“郎中”。
磨盘山中的毛竹据说是廖氏祖先清时从浙江移植过来的,如今已长滿漫山遍野。当年新四军的兵工厂和伤病员就藏在竹林之中。廖德宝夫妇笑着告诉我,某年春夜,他俩正在房里睡觉,忽然竹床越来越翘,差点把他俩顶翻。他俩起身点燃油灯一看,居然是一根碗口粗的笋子从床底下冒了出来……他生得清瘦。今年已四十二岁,却还像三十六七。他说他十几年前得过败血症,曾经四下借贷求医,靠药物拖延生命。后来连钱也借不到了,只好对照医书,自掘草药熬服,服后便躺在竹床上体会药性,以调剂药方药量。如此三年,门前药渣如山,病也居然痊愈了! 自古“久病成良医”,他无师自通,竟掌握了望、闻、问、切之术。他的续弦今年才二十七,据说他治好了金坛一位妇道的绝症,那妇道无以酬谢,遂将姨侄女说合于他。 他要请我吃饭:“菜是现成的。门前就有嫩笋,钵子里还有羊肉!” “你杀羊了?”我问。 “哪里!羊是我从狼嘴里夺来的!”他不无骄傲地说:“前天一大早,我上山烧窑,只听见岩石后有东西窸窸窣窣。我拨开浓雾近前一看,哈!一条大灰狼正蹲在那里滋啊咂地啃着它拖来的羊呢!我悄悄地捡起一块石头,猛地一砸,那狼顿时成了瘸子,嗷嗷地逃了,羊也成了我的战利品!” "你不怕狼?” 怕狼还算什么山里人?”他吐了口烟,淡然一笑。 方山顶上的茶老板廖德宝领着我攀上了与磨盘山紧紧相依的方山。从远处看,方山似一顶平顶的僧帽。据说此山原很险峻,是秦始皇赶山鞭海路过这里,一鞭子将山头削飞了。山头落在赤山湖畔,就成了血淋淋的赤山。 上了方山,才知道山名不谬。原来山顶又平又大,据说计有茶园八百亩呢! 山顶除了有几间后建的营房外,只有一户人家,户主叫夏忠理,今年五十四岁,生得慈眉慈目。他听说我来找“四平调”,特地把我请回家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过几天才开锅炒茶,今天已经没有春茶招待了!”他连连致歉,客气得好像我是登门的债主。 他为我泡了一杯茶:“这是我去年秋天捋的老叶子,将就着喝吧!” 其实这茶的味道非常不错,比我在店里买的什么“精制五级炒青”棒得多,特别适合我这个老茶客。它最大的特点是开水泡过后,茶汁上面便布满了一层茶油,不但“杀渴”,而且连泡四五浇仍有茶色与香味。下山后我便再也没喝过这种不耐看却极耐喝的好茶了。 他的祖籍在江北,父辈南下逃难时,无处生根,只好借此山顶结庐为家,这里还是他的衣胞之地呢。 他的童年寂寞极了,只能以松竹为伴,与豺狼为邻。好在方山寺里还有两位小和尚,三人不分僧俗,常年相伴。 如今他承包了山顶的八十来亩茶园,一年能收吨把茶,日子过得宽宽裕裕。 夏忠理向我介绍说,方山顶的云雾茶因其地理位置优越,档次在当地为最高。昔日茅麓公司的经理纪振纲先生去上海送人情,用的便是它。面子再大的人,一次也只能得到二三两。
我曾经在方山顶的夏忠理家住过一宿,清晨刚推开房门,一团湿漉漉的浓雾竟从门外向我扑来。怪不得床上的被子好像没怎么晒干,原来是它在捣鬼!我也因此知道了最好的茶叶是不喜欢太阳的,只喜欢云雾。我亲眼见到,方山顶的土质特别肥,随便筛一下装入袋中,就成了市场上卖的“营养土”!这位茶老板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了手工茶的炒制技术:将锅烧至烫手,置半畚箕鲜叶于锅内,以手代铲,炒到干而不碎,熟而不糊为止。 听起来容易,但技术要求甚高,四五十分钟只能炒出三四两来,稍一大意,茶就焦了。 茶老板虽目不识丁,他的大儿子却毕业于镇江农机学院,小儿子也读完了高中。他指着丛林中一孔冒烟的小窑说:“我准备烧几窑砖,再盖它五间房子,给小儿子成亲用!” 他的小儿子显然不打算迁下山去,我很敬佩。长年住在山上,毕竟不方便啊!这有志气的小伙子! 山脚下朴实的窑主夏忠理的舅大爷特地领我看了介于磨盘山和方山之间的“古戏台”。据说明代武生马元龙怀才不遇,乃置身绿林,并在山上搭台唱戏,以策动民众造反。可惜时隔久远,这“戏台”是真是假,一时难辨。 下了山去,天色已晚,双腿累得不肯再负我前去十多里外的小旅馆,无奈之下我只好求助于当地村民。 村团支部书记徐福义热情接待了我,他母亲不顾我的再三劝阻,变戏法似地变出了一大桌酒菜。 徐福义的父亲是位窑主,看来极会持家,他家的五大间房屋在当地是第一流的,质地也很坚固。 我和这位徐窑主借酒聊了整整一晚。他小时候很苦,父母早丧,只给他留了个吃奶的弟弟。他六岁那年,弟弟发高烧,而他竟不懂让弟弟喝水,只当弟弟太“搅”。 三天之后,他总算明白了弟弟的哭求,忙盛了一海碗生水给弟弟喝。谁知弟弟水刚入肚,嗓子就哑了…… 我们说话,哑巴弟弟就静静地听。或许他什么也听不见,但他知道我们是在议论他,于是非常高兴地给我劝酒。 哑吧是他哥哥的得力助手,从不偷懒,据说年轻时常比划着想抬个老婆,偶尔也罢罢工,如今已有自知之明,不再“妄想”了。 我有点凄然。 徐窑主一点也没有生意人的奸滑,他朴实得像屋后的一孔窑、窑中的一块砖。他向我打听十四英寸的进口彩电好不好买,还透露了他的家庭规划。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磨盘山肚被打通,建成了高速公路的隧道。我已有四十年没再入山了,那里一直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让我最难忘的,还有我在山里遇到过的好几个四五十岁的老光棍,他们很忠厚、很善良、很勤劳,但就连笑容中也不知不觉地藏着些许的无奈。我衷心祝福他们的晚年能幸福起来。徐窑主的小儿子当兵去了,他要在儿子退伍之前,再造三间平房。这在他来说并不困难,砖瓦有的是。他说他准备买些好木料铺楼板、铺地板;他还说他不愿用水泥铺地坪,而是要用整砖码在地上。 “程同志,你猜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人要防一手啊!万一日后遇到什么事,我拆拆楼板、卸卸地板、起起地砖,就是钱啊……” 我非常敬佩他的精明,他的确比一般的农村人有主见。 不过说到底,他是信不过某些人和某些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