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下的名分
风生水起
一、 张秀莲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三,地里的玉米已经抽穗,再有个把月就能收了。
天还没亮透,丈夫李建军就起了床,说是胸口闷得慌。张秀莲让他再去躺会儿,自己则摸黑起来准备早饭。灶火刚生起来,就听见屋里“咚”的一声闷响。
她跑进屋时,建军已经倒在了地上,脸色青紫,一只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另一只手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
“建军!建军!”张秀莲扑过去,摇晃着他的身体,但那具曾经强壮的身躯已经僵硬了。
村里的老医生说,是心梗,没得救。
葬礼上,张秀莲没有哭天抢地,只是呆呆地守着棺材,看着两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八岁的小娟和六岁的小栓。他们穿着孝服,跪在灵前,还不完全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爹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秀莲啊,以后有啥难处就跟婶说。”王婶红着眼睛拍拍她的肩。
张秀莲点点头,眼神空洞。她才三十二岁,往后的日子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头七过后,现实的重担接踵而至。十亩玉米等着收,别人家都是夫妻搭档,她一个人从天不亮干到月上中天,也赶不上进度。小娟懂事,学着做饭洗衣服,照顾弟弟;小栓调皮,常跑到地里找娘,看见母亲累得直不起腰,就乖乖坐在田埂上不敢闹。
夜里,张秀莲躺在床上,摸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眼泪才敢悄悄流下来。这栋两层小楼是他们夫妻省吃俭用、攒了十年钱才盖起来的,每一块砖都浸透着汗水与期盼。建军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这新房,还没好好住上几天。
“娘,你哭啦?”小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
张秀莲慌忙擦掉眼泪:“没,沙子进眼了。快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娘,我能帮你干活,你别太累。”小娟钻进被窝,搂着母亲的胳膊。
张秀莲摸着女儿细软的头发,心里又酸又暖。
秋收过后,来说亲的人渐渐多了。
“秀莲啊,你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守寡。我娘家那边有个表弟,人老实,不嫌弃带孩子...”王婶苦口婆心。
张秀莲摇摇头:“婶,我知道你好意。可我走了,孩子咋办?这房子咋办?后爹哪有亲爹好?”
“带着娃改嫁呗,这年头...”
“不了,”张秀莲打断她,“我舍不得让孩子受委屈,也舍不得这房子。”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无数次。张秀莲不是没动摇过,但每次看到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的身影,看到墙上挂着的建军遗像,她就狠不下心。
转年麦收,张秀莲累倒了。高烧三天不退,小娟吓得直哭,跑去叫来了村医。
“你这是累出来的,”村医把完脉,摇摇头,“一个人扛十亩地,还要带两个孩子,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躺在床上,张秀莲望着天花板,第一次感到了绝望。要是自己真的不行了,孩子们该怎么办?
病好后,她做出了决定——坐地招夫。
消息传开,说媒的又踏破了门槛。张秀莲条件很明确:人品好,能干,对孩子好。至于年纪相貌,都不挑。
最终,媒人提到了福根。四十五岁的老光棍,父母早亡,独自住在山脚下的老屋里,老实巴交,干活是一把好手。
“就一个要求,”张秀莲对媒人说,“我不能给他生孩子。前窝后窝的孩子,难免有偏向,我不能再要一个。”
媒人面露难色:“这...福根家就他一个独苗,断了香火怕是不答应。”
“那就算了。”张秀莲态度坚决。
出乎意料的是,福根竟然答应了。他太想要一个家了,哪怕这个家是别人的,哪怕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婚前一个星期,张秀莲偷偷去了镇上的卫生院。躺在手术台上,冰凉的器械触碰到皮肤时,她流了泪,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永远切断了的某种可能。
二
福根搬进来的那天,只带了一个破旧的木箱,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小栓和小娟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
“叫叔。”张秀莲推了推孩子。
福根憨厚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纸包:“给,买糖吃。”
起初的日子并不顺畅。福根话少,孩子们也和他生分。但他勤快,天不亮就下地,天黑才回来。十亩地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收成比往年都好。他还会修修补补,家里坏了的门窗、漏雨的屋顶,全都整修一新。
慢慢地,孩子们开始亲近他。小栓会跟在他身后叫“叔”,小娟会给他盛饭夹菜。福根脸上有了笑容,腰板也挺直了些。夜里,他和张秀莲睡在同一铺炕上,中间却仿佛隔着一条河。他尊重她,从不越界。
一年后的一个冬夜,外面下着大雪。张秀莲主动握住了福根粗糙的手。
“你对我们好,我都记着。”她轻声说,“今晚...别睡那么远了。”
福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准确找到了她的唇。
第二天起,福根搬到了张秀莲那侧睡觉。夫妻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消失了,这个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福根对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小栓生病,他连夜背着跑到镇卫生院;小娟上学需要买参考书,他二话不说就掏钱。村里人开玩笑说:“福根,给别人养娃这么上心图啥呢?”
福根只是笑笑:“娃叫一声叔,就是亲的。”
只有一件事,像根刺一样扎在福根心里——他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夜里,他搂着张秀莲,小心翼翼地问:“秀莲,咱真要一个吧?男孩女孩都行,我肯定一样疼。”
张秀莲总是转过身去:“睡吧,明天还干活呢。”
几次被拒后,福根不再提了。他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小娟和小栓身上,只是有时看到别人家新添了孩子,眼神会停留许久。
三
光阴荏苒,小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小栓也上了初中。福根的背有些驼了,头发花白了大半。张秀莲看着这个为自己和孩子们付出一切的男人,心里满是感激,却也藏着一份越来越沉重的心事。
那是在一次村里的白事上,她注意到了一个问题。去世的是村西头的刘老汉,他是坐地招夫进来的,死后不能与妻子合葬,只能单独埋在家族墓地的边缘,一个小小的土包,连墓碑都没有。
“这是规矩,”王婶悄声告诉她,“拉帮套的男人,活着进门,死了还是外人,不能入正穴。”
张秀莲心里一惊:“那福根以后...”
王婶叹了口气:“都一样,除非原配夫人愿意放弃与先夫合葬,但这可能吗?”
张秀莲不敢想象福根死后独自埋在荒地的场景。这个为她付出所有的男人,值得一个体面的归宿。
从此,这个念头像块石头压在她心上。她开始留意村里的孤坟,每次看到都会想到福根,心里一阵发紧。
转机出现在那年秋天。村里的马老太太过世了,享年八十二。她中年离异后未曾再嫁,独自将女儿拉扯大。前夫早已另组家庭,死后与后妻合葬,不要马老太太的尸骨。
张秀莲听说后,心里一动。她托媒人去说和,愿意出资为福根和马老太太结一门阴亲,让两人在阴间做伴,避免福根成为孤魂野鬼。
马老太太的女儿家境困难,正为丧葬费用发愁,很快便答应了。张秀莲取出积攒的两万块钱,为马老太太置办寿衣、棺材,支付火葬费和墓地费用。
下葬那天,小娟和小栓披麻戴孝,以子女身份为马老太太送葬。福根懵懂地穿着孝服,按照张秀莲的安排完成各项仪式,还以为只是帮邻居忙。
事情办妥后,张秀莲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晚饭时,她特意炒了几个好菜,烫了一壶酒。
“今天为啥这么隆重?”福根不解地问。
张秀莲给他斟满酒:“这些年辛苦你了。孩子们都大了,多亏有你。”
福根憨笑:“说这干啥,都是一家人。”
酒过三巡,张秀莲终于说出了阴亲的事。
福根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桌上,酒水洒了一地。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你、你说啥?给我找了个死老婆?”
“我是为你好!难道你想死后变成孤魂野鬼吗?”张秀莲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福根猛地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我福根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怎么就不能入土为安?非要配个死人才行?”
“坐地招夫的都是这个下场!我不能让你孤零零的!”张秀莲也提高了声音。
福根盯着她,眼睛通红:“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不给我生孩子,就因为我不是原配?现在连死后都不让我安生?”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刺中了张秀莲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福根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一夜未归。
四
第二天,村里人都在议论:福根在马老太太坟前坐了一夜,哭得像个孩子。
张秀莲找到他时,福根眼睛肿得像核桃,声音嘶哑:“秀莲,我知道你好心。可我心里难受啊!我福根活了五十多年,没亏待过任何人,怎么就连个正常的死法都不配有了?”
张秀莲“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泪如雨下:“我要不是怕你孤着,愿意花钱给你找人吗?这些年你对我们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可是我没办法啊!风俗就是这样,我不能让你死后连个归宿都没有!”
福根看着她跪在黄土上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虽然守寡,眼里还有光。如今的她,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爬满了皱纹,都是为了这个家。
他长叹一声,扶起她:“走吧,回家。”
自那以后,福根变得沉默寡言。他依然勤劳地操持家务、下地干活,但对张秀莲不再像从前那样亲近。每月初一十五,他总会买些贡品和纸钱,去马老太太坟前烧一烧,坐一会儿。
村里人都在夸赞张秀莲:“难得啊,给拉帮套的男人找阴亲,花了两万块呢!”“秀莲有心了,不让福根孤着。”
这些话语传到福根耳朵里,他只是苦笑。
小娟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工作,结婚生子。小栓也考上公务员,有了出息。孩子们回家看望时,福根总是笑呵呵的,但等他们一走,他又恢复了沉默。
张秀莲知道福根心里的疙瘩,却不知如何解开。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为什么明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却让最亲近的人如此痛苦?
那年清明,福根照例去给马老太太上坟。张秀莲悄悄跟在他后面,躲在树后看他。
福根摆好贡品,点燃纸钱,却没有立即离开。他坐在坟前,对着墓碑喃喃自语:“老姐姐,咱俩都是苦命人。你在下面缺啥少啥,托梦告诉我。秀莲她...是好意,我知道。就是心里憋屈啊!我福根辛辛苦苦一辈子,到最后连个名分都没有...”
张秀莲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出来:“福根,我...”
福根吓了一跳,慌忙擦擦眼睛:“你怎么来了?”
“我对不起你,”张秀莲哽咽道,“我只想着不让你孤着,却没想过你愿不愿意。”
福根摇摇头:“不怪你,是这个世道...咱们都是被老规矩捆着的人。”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在坟地里拉得很长。福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走吧,回家。小栓明天要带对象回来,得准备准备。”
张秀莲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喊道:“福根!等我也走了,让孩子们把我和你都埋在这片地里,离马老太太远点。咱们夫妻一场,活着没能给你名分,死后我陪你做孤魂!”
福根转过身,十几年来第一次主动握住她的手:“胡说啥呢!好好活着!那些事...以后再说。”
两人慢慢走回家去,身后的坟场渐渐淹没在暮色中。黄土之下,名分固然重要;黄土之上,生活还要继续。
村里人依旧称赞张秀莲的仁义,福根依旧每月去上坟。只是有时夜深人静,他会想起那个从未出世的孩子——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但这个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他看着身边熟睡的张秀莲,为她掖好被角,然后轻轻叹口气,闭上眼睛。
明天,地里的活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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